这世界上应该没什么人不爱苹果吧
餐桌边,母亲一边切着水果,一边絮絮地说着她在进口超市的见闻。
“我看他们拿出巴掌大的黑色礼盒,扎上缎带,就问‘这是什么’。‘是苹果啦。’嚯,这小小的一个得几十呢。几十块的苹果,个头还不大。他们说,这叫‘爱菲’,跟一般的不一样。”
我摇摇头:“都是哄人的小玩意儿,小情侣才买。妈,我走了。”我急着上班,投入紧张严肃的工作中。这些柔软的情意绵绵的小玩意儿,只能是餐桌上浮光掠影的一句谈资。
“带上水果,等你从英国回来,家里的水果得坏了。”母亲道。
出发前一天,我加班到深夜,回家倒头就睡。第二天,我睡眼朦胧地拎着行李,启程去北京汇合。母亲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。“小宝”,每逢特殊的时刻,她才会这么柔软不安地喊我,“在外一定要注意平安啊。”
清晨,她的脸有点肿,红扑扑的。我不知怎么地,想起了小学作文:“我妈妈的脸像苹果,眼睛像葡萄……”那时的我大概没有想到,有一天,我会微微低头注视母亲。在这个角度,她海藻一般曾黑得发蓝的头发,竟已鬓角花白了。
“我给你带了苹果,平平安安的果。”
我有些哭笑不得,摆了摆手,没说什么。这新鲜的果子和它果肉拥抱的小小种子,大抵是出不了国门的。“到了北京,我就吃掉它”我想。
这委实是个很好看的果子。它的红,是一丝一丝融成的通体红润。个头不大,捧在手里沉甸甸的,仿佛在骄傲地向我讲述它是如何勤勤恳恳地收藏阳光和雨露,如何从泥土中孜孜不倦地汲取营养、提炼芬芳。我决定连皮带肉地细细品尝。果肉脆生生的。将清甜的汁水咽下,我向母亲汇报:
“苹果好吃的。”
“是‘爱菲’啦。”母亲喜滋滋地道。“以前我只知道烟台的苹果和新疆的阿克苏”她感慨。
我的家乡不产苹果。
皖南的丘陵地带,土壤是红的、酸的。老家的地甚至有几块是泛白的。我们有漫山的竹林、有梯田上青翠的茶树,但就没有这种红嫩甜蜜的果子。我小姑不爱吃苹果。不是因为缺少而产生的不适应,而是在极度匮乏和无限满足后产生的本能的回避。
她第一次听说“苹果”是在初中。老师宣布,毕业时每人可以领到一个苹果。
“什么是苹果?”小姑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。
“就是一种很好吃的、红的、甜的果子。”
“红的。像桃子吗?”
“桃子是有毛的,苹果没有。”
“那,像李子吗?”
“李子是酸的,苹果不酸。”
苹果是什么样的啊?小姑娘的心里开始有梦、有憧憬,她在想象一种从没有见过的水果。
终于,到了毕业。
他们谁也没有等到传说中的苹果。村子太偏,也太穷,没有谁有能力给孩子们一只苹果。
她第一次吃到苹果是在哥哥工作后。哥哥是村里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,进城里工作,问家里人想要什么。妹妹说:我从来没有见过苹果。
于是,她就拥有了奢华的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一大箱苹果!
苹果真好吃啊!比桃子脆,比李子甜。
苹果原来长这样!它不是全红,而是在青与红编织中记录了星空的凉和太阳的暖。
这一大箱苹果被藏在床下,是整个冬天稀缺果蔬的补充,是抚平炉火焦躁的零食,是幸福的满足。每天吃,一个不够,再来一个。终于,小姑娘吃不下苹果了。
但她懵懵懂懂地感受到了苹果传来的召唤:城里有村里见不到的东西,城里可以不饿肚子。
我要去城里!
开始时,很艰难。不管哪个年代,远离家乡的年轻人在打拼时总免不了吃苦头:被看不起、被欺负、经济上捉襟见肘、情感上孤独无助……全看你的渴望有多强烈、你的梦想有多执着,能否支持你走过这段当时看不到头的坎坷。
我不知道小姑对苹果的执念有多深。虽然她自己是不大怎么吃得下苹果了,但她觉得得给我买一个最好的苹果。
九几年,蛇果,这一舶来品首次进入我家乡人的视野。它全身通红,比当时最好的烟台苹果还大上一圈,以一种卓尔不群的姿态宣告:我是一种很贵的水果!时售9.9元一只。我小姑的工资仅30元每月。她以一种一掷千金的豪气,拉着我的手,去了全城唯一一家售卖的柜台。
蛇果沉甸甸的被儿童抱在手里。舍不得削皮,咬下一口。小姑笑眯眯地问我:好吃吗?
我仰头响亮地回答:“好吃!”
我的家庭不富有,但从未让我产生匮乏的不安。父辈们对生活珍重的态度、薄己厚人的习惯又让我无法产生铺张的渴望。
长大后,远离家乡。我也曾在异国的街头、超市看见各种漂亮的苹果。它们被巧妙地裹上巧克力浆,或在巧克力薄壳上进一步装饰上彩色的糖粒,或用洁白的糖霜印上喜庆的字眼,矜持地熠熠生辉地在橱窗后、在音乐声里展示盛装后的美貌。
我对它们产生不了情感的共鸣。苹果在我心里,最好的样子就是妈妈、姑姑、外婆、奶奶……精挑细选后塞进我背包里的素脸朝天的本真面貌。
“在外平平安安。”这大概是我家一句有魔力的保护咒。苹果就是落成它的媒介。苹果于我,始终就是平安果。